之后(尾声)
连诚应着,就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门。
过了一会儿,才听里头隐约的一声:「来啦…」
这个声音…
我有点儿认不出来,不禁紧张的盯着那一扇门。
大门被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来人探出头。
我瞧见,霎时睁大眼睛,不禁脱口,跟着跑上前:「吴伯!」
吴伯像是吓了一跳,眼睛瞇了一瞇,然后哎呀出声。
「是静思呀…」
我点点头,「是,我是静思。」
「你…」吴伯顿了顿,目光越过我看去,然后张了张嘴:「这是…」
「哦,这是…」
「这是你的亲人吧。」吴伯立刻说,一步迎了上来,很仔细的瞧着傅宁抒,「噯,城里人果然不一样,模样儿生得真好啊。」
我隐约难为情,看了傅宁抒一眼。
傅宁抒神情平淡。
他没有作声。
这会儿吴伯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向我看来,跟着说:「但怎么跟你不大像呢?」
本来就不会像嘛…我小声咕噥。
「啥?」
「咳咳——」
出声的是连诚。
吴伯才瞧向他,像是畏怯了一下,「哎…」
连诚露出笑,「不如先请我们进去,然后喊你家老爷出来?」
「也对!」吴伯点头,「快进来、快进来!」一边就转身,急急的走进宅子里,一边喊:「老爷!老爷——」
「先生…」
我担心的看向傅宁抒,怕他有些不高兴了。
「没事儿,进去吧。」傅宁抒拍了拍我的肩。
我点头。
傅宁抒让连诚等在外头,然后跟了我一块儿进到宅子里。
走到厅里时,吴伯站在一边,村长老爷则坐在靠背椅上。
他板着一张脸,像是不大高兴,一眼都没有瞧来。
我顿了一顿,还是走上前,然后囁嚅的喊他一声老爷。
村长老爷才咳了一声,往我这头看了来。
「你怎么…」他开口,但才说了三个字儿,就停了一停。
他目光一越,眼睛就瞪得老大。
我转头,见着傅宁抒站在后。
「哎呀,这是…」
村长老爷出声。
我回头,就看他神情一换,眉开眼笑的,甚至站起身走来。
「静思,你这一向过得可还好啊?」他往我靠来,口吻很亲切,然后不住打量我。
我吓了一跳,支吾的答不出话。
村长老爷也不在意,立刻又转向傅宁抒,然后一笑。
「您肯定是这孩子那久违的亲人吧。」
我啊了一声,就要解释,但肩头被一按。
咦?我瞧向傅宁抒。
傅宁抒收回手,面色不变,正淡淡地答:「可以这么说。」
「哦,果然啊。」
村长老爷说,又往我挨近了些。我还没奇怪,他一手就伸来,搭到我另一侧间肩上,跟着被用力拍了拍。
傅宁抒隐约皱了一下眉。
村长老爷一样笑着说话:「这孩子向来都乖的,所以我才把他送到了书院去,您知道,那可是崧月书院,好不容易才进的。」
「是不是啊?静思?」
我为难的唔了一声。
「哦,是么?」倒是,傅宁抒答腔,语气不冷不热:「花了多少钱?」
我呆了呆。
村长老爷也是,笑声有点儿乾巴巴起来。
「书院每三年才收一批新生,一次仅收七至十人不等,不说京中权贵子弟,还有地方上的富豪士绅,都是挤破了头,想把儿子给送去,花点儿钱买收,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我挺好奇,作个村中之长,如何拿出那些数目?」傅宁抒平淡的说着。
他看了一眼村长老爷,口气忽然一转:「以我所知,这些年来,这村子卖出了不少地。」
村长老爷听了最后一句,不知为何神情更僵。
「这孩子是来见他的娘亲的。」傅宁抒把我拉了过去,只又道。
「啊,夫人在里头!」
一边的吴伯才像是醒了,慌忙的脱口:「我带你过去吧。」
傅宁抒看向我,「你去吧。」
「可是…」我不安的看了看村长老爷。
「没事儿。」
傅宁抒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点头,又忍不住瞧了一眼村长老爷。他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我去找夫人了。」
我还是说了一声,才跟了吴伯过去。
可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和夫人讲什么。
以前…想想,单独说话的次数很少,每次也是她问什么,我答什么。
这一会儿,大概也差不多吧。
倒是,我很久没到她的屋子里了。
屋子里很香,味道很好闻,我忍不住偷偷地瞧起周围,每个摆设看着都很别緻,而且各种东西都收拾得很整齐。
我注意到窗边的桌子上放了琴具。
「…考得如何?」
忽然一声询问,我吓了一跳,转头就见着夫人走了进来。她模样儿没怎么变,一样清瘦好看。
我对上她一向淡淡地目光。
「我…没考上。」我老实回答,又一阵沮丧。
夫人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然后去坐到窗边的一张椅子。
「过来一些。」她说。
我喔了一声,忐忑的朝她走去。
夫人盯着我,像是很仔细的看了一看,才开口:「你长大不少。」
「都三年了嘛…」我不禁脱口,但一对上她的视线,连忙闭上嘴。
「看来,性子一样,倒没长多少。」她说。
我唔了一声,訕訕的垂下目光。
「那个人是陪着你来的?」又听夫人问。
我把头点了一点。
夫人没作声,安静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块玉,你还带着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带着的。」
「让我看一看。」
「喔。」
我取出掛脖子上的玉,然后递给她。
夫人接过,低下目光,慢慢的把玉握进手心里。
她抬眼,往我看来,眼里有点儿波动,「真久…又真慢。」她开口:「十八年了,他走了这么久,但我的日子还没到头。」
她对我微笑。
我不禁怔住。
从来,都没见她笑过,一点点儿都没有。
我还以为,她不会笑的,不会有什么事儿让她感到开心的。
「他是个傻气的人,认准了一件事儿,就非要去做。我时常觉得他莫名其妙,但也是这样的莫名,我被打动,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她说:「但我们在一块儿,只过了一段短短的日子。」
「他因父丧回去家里,然后一去不回,我等到生下了你,才真的相信,他是不会回来了。我手边有些钱,花了一番力气打听…」
她低下目光:「若他只是负心,倒没那么难受,但他却是去了。还以为,人的一生可以很长久,原来是这样短。我同他的缘份是这样短。」
「那时我有你,没法儿随他而去。他生前娶我,不过简单的拜过天地,不是明媒正娶,我入不了席家的门,我抱着你离开原来住的地方,一路去到青城山下的村庄落脚,遇到了王朔的娘亲。」
我听着她说起了来龙去脉。
「王夫人帮了我许多,可她久病,药石罔效,底下儿子才五岁,她又掛心丈夫,恳求我照顾他们父子。她去了之后,过了一阵子,王老爷打算搬离当地,问我愿不愿跟了他,我答应了。」
她说,摊开了手心,低垂的目光像是盯着玉。
「王老爷人不算坏,但也有些小算计,我知晓他对你不好,可我却…我任由他这么待你,是我心里有埋怨,我怨你,也怨他丢下了我,所以总是冷淡对你。」
她抬起眼来,「你小时,有人不知怎地问来了,我本来想说出来,把你交出去,但那时又捨不得。」
「我时常反覆纠结,一会儿想疼你多一些,一会儿又不想理会你…」她说:「我对不起你。」
她把手心往我一递。
我愣了愣,才伸出手,将玉拿了回来。
那块玉被捂得温热,我不禁恍惚,但觉得心头酸涩。
「你离开三年,我想了许多,知道你遇上了席家人,幸好,你同他们还能相认。」她说:「我对你不好,但很高兴有人能对你好了。」
我把那块玉握紧,摇了摇头。
「你照顾过我的,我知道——」我不禁脱口:「我知道,你…你也有疼我的,我记得你哄过我,我生病时,你会弄好吃的蛋羹,你做得才好吃,吴婶的一点儿也不好吃,我还记得,你唱了个曲儿,很好听,很…」
后头的话被打断了——我被往前拉,扑在一个温热又柔软的怀里。
我把脸捂在她肩上,管不上眼泪会把那儿的衣料沾湿。
「对不起。」她说,语调轻轻的,隐约哽咽:「孩子,对不起。」
我吸了口气儿,闷闷的说:「我可以喊你么?」
她再把我紧紧一抱。
「我会很高兴。」她说。
我张口,心里忐忑,小声的喊了:「娘。」
她没再吭声,但哭了好久。
我去找吴伯时,他正在帮忙餵这次拉车的马。
我听他说,村长老爷和傅宁抒谈了一些话。
但吴伯没听清他俩讲了什么,就看村长老爷一会儿尷尬,一会儿又笑咪咪的。
反正,最后老爷吩咐他,去整理出客房,让我们能住下。
说着,吴伯餵完了马,就要去厨房,让吴婶晚上弄些好料。
我一个儿在宅子里逛了一圈,碰到了连诚,才知道傅宁抒去了外头走走。
我找了出去,走了一小段,就看到了傅宁抒。
傅宁抒站在田边,目光像是望向远处。
「先生!」我喊他,朝他跑去。
傅宁抒看来,对我微笑。
我也笑,好奇的问:「先生在瞧什么呀?」
「看那棵树。」傅宁抒说,伸手指了前头的一排树:「我在想,你当初爬得树,也只这么高么?居然这样也摔了。」
我不禁也想起跟他说过的事儿,霎时一阵困窘,「才不是爬那儿的,村子里树可多着的,比那儿高多了!」
傅宁抒弯着眼角,伸手过来,帮我拂了拂散下的一些鬓发。
「你同你娘亲说完话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我们…讲了好多话。」我看着他:「先生,其实娘她也不容易的。」
傅宁抒嗯了一声。
「不过,她说自个儿拜过王家祖先了,不会回去席家,她也让我不用顾虑她,更不用顾虑老爷,过我自个儿想过的,要回席家也可以,留在这儿也行,或者去城里,但要是去城里,那些开销,她没法儿帮忙,我得自个儿想法子。」
傅宁抒默了一默,才开口:「那,你怎么想?」
我唔了一声,就老实说:「我不讨厌这儿,村子里人都很好,我唸了书嘛,,可以教一教这儿…唔,不对,这里人小的很小,大的都出去了…」
我停了一停,忍不住就苦恼:「咦,好像连当先生都不行了,先生要怎么办啊…」
傅宁抒唔了一声,才说:「作不了先生,不如再当学生吧。」
我怔了怔,脱口:「可我没钱上书院了。」
傅宁抒自然不过的说:「不必上书院,我可以教你,连学费都不用。」
我呆了呆,望着他好半晌才回过神。
「可是…」我看着他,然后说:「学生…又不能作一辈子的。」
「那不当学生了吧。」
傅宁抒拉过我,低头附在我的耳边,嘴唇轻擦过我的耳朵。他说:当我的伴儿,但要一辈子的。
我胸口怦然。
但我一点儿也没有迟疑的抱住了他。
「嗯。」
(真正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