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6
年轻的母亲,臂膀大的娃娃,他们在家中的院子里,而光晒满了脚下的土地,不留一丝阴影。她娘对她笑着招手,“这孩子多乖啊,一点也不闹人……”明明未曾喊过一声她的名字,可她就是知道她是在唤她,心灵感应似的走了过去。年轻的母亲盯着怀里的娃娃看了好一会儿,才摇着头却又略带安慰的自言自语,“这孩子嘴长得好,鼻子也直,就是不是十成十的像你,倒比着那两个还好些……”奇怪的梦让宋慧娟贪恋,她微仰着头直盯着面前的姚氏看,至于那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太久没见过她娘了,早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她这样直愣愣盯着人看,倒教姚氏觉察出来,把怀里的小娃娃放到了她手上,很是慈祥恋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回去罢,带着娃娃回去罢……”说罢,不等她唤她一声娘,已经消失在了她眼前,恍若一场梦。或许,该是一场梦。这时,陈家这座东边小院早已人心惶惶,陈明守在外抱着他妹妹等着他娘,眼睛不从那门上挪开一眼,而屋内的陈庚望故作镇定脚下却踏着漂浮的步子走到了那张大床边上,手上止不住的颤抖,一时无有气力拉开那层薄薄的帐子,看着垂落在帐子外的那细手腕,才发觉不知何时她竟瘦成这副样子。原来,她跟着他的这几年已经不知不觉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并没有比着从前好上几分,似乎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自以为是……陈庚望尽力控制着自己那颤抖的手,拉开了帐子,此时她仿佛一只刚从落水里出来的鱼儿,嘴巴微张,若有若无的□□,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苍白的脸上冒着虚汗,还有那令她如此痛苦的还仍然高高挺着的肚子。这一刻,眼前的一幕刺痛了他的眼睛,而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了,喘不上一丝气儿。或许,躺在床上的她也是如此罢。他那只每夜放惯了在她腹上的手彻底失了力,再也无法像往日一样那么轻松随意的搭上去。这时,身后的崔婆婆已是由不得他再犹豫,走到了他身边,“庚望,还是得你拿个主意,这……我才好……”余下的话崔婆婆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保大保小要下个决心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心里更难下决心。陈庚望看着躺在床上毫无意识却还在痛苦□□的妇人,他忍着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握住了她的手下定了决心,“保大人,崔大娘。”“诶,我这就……”崔婆婆的话还未说完,被他捂在手心里的手指微动了一下,陈庚望立时摊开手去看,果真她又动了一下。陈庚望忙倾过了身子紧紧挨着她,拿起旁边她的那张帕子为她拭去了额上的汗,极是轻和地问她,“你……你醒了?”“嗯,”宋慧娟终于从那梦中醒了过来,她于梦中隐隐约约听得他要保大,拼尽力气醒来想告诉他留下她的孩子,没想到那不是梦,一睁眼就看见了他。无需她动,宋慧娟就已经感受到她手上那股热乎乎的来源了,她展开了手试图去牵他的手,他也注意到了。一个反握,两只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宋慧娟这时才是笑了,可她不知她那苍白的脸泛着他极少见的温和的笑只教他心惊。不需宋慧娟出力,那只大手已经随着她放在了他惯日放的肚子上,他们感受着那活生生的孩子,宋慧娟虚虚说了一句,“保小。”这两个字一出口,那只大手就要撂挑子挪开了去,宋慧娟就怕他会如此,早已拽住了他的一个指头,还是笑着对他重复,“保小。”陈庚望听她还是这样说,那心中的怒气便要压不住了,对她瞪了眼,“保小?”宋慧娟见他即使此刻生了怒气也还能压得住,心中也是知晓她是为难他了。这几年她不是没见过他为这个家前前后后的操劳,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或许那时她被挡住了眼,而这辈子的他也的确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她晓得他是如何分了家,晓得他去南河钓的鲫鱼,晓得他跑去外面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工,自然也晓得他的心意……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如今还要这样为难他,三个孩子也只能跟着他过日子了,或许以后他也会再寻一个妇人,年纪轻些总比上辈子好些……陈庚望眼看她的眼睛慢慢通红,那圆滚滚的泪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心上,可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还对他说出了更残忍的话。“三个孩子以后也得你辛苦带着,教他们好好读书,日后你再寻个妇人也成,只别苦了他们仨……”陈庚望不许她说这样的话,当即就拦了她的话,“你自己个儿好好活着带他们,谁家不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说完,头立刻便侧了过去,心里忍着酸对崔婆婆说,“您再看看,不管咋样您帮我保住他们娘俩,大的保不住小的我也不要。”这后头的话明晃晃是对着她说的,可他不等她再说,便抽出了他的手,看着崔婆婆掀开帐子上前检查。“好了,好了,这会儿好了,”崔婆婆带着惊喜露了面,“只要慧娟再使使劲儿,大小都能保得住。”“可真?”陈庚望一个跨步走到她身边,大手一挥掀开了帐子。“真!真!”崔婆婆直点头,又抬头去问产妇,“还有劲儿没?”陈庚望随着崔婆婆一道看着她,见她眼中含泪点了头,紧紧攥着那发白的拳头,便不再克制也握住了她的手。这时,崔婆婆也无心看他们夫妇二人,只喊着教她使力,宋慧娟再也顾不得什么,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哇的一声响起,宋慧娟与陈庚望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忙了许久的崔婆婆一拉开帐子,这间屋子似乎才终于得见了天日,艳红的太阳垂在西边,露了半截,红光照进了屋内,屋内的娘俩也已经平安无事了。只是临走前,她叫了陈庚望,“虽说这个娃娃好好生出来了,可这二年不敢再有娃娃了,咋也得停几年。”陈庚望依着点了头,他也知这一回怕是难过,只他还是放心不下又问道,“这便没事了罢?”“没事了,”崔婆婆又一次宽了他的心,“好好歇几个月就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陈庚望把她送出小门,两个巴巴守在忙门口的孩子立刻便站了起来直冲了进去。这一回,陈庚望没有再拦他们,拿出此刻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的妇人早已备好的鸡蛋递给了崔婆婆,又添了一张票子,“他们娘俩多亏您了,这鸡蛋您拿着,别嫌少,等明守他娘能下了地再去谢您。”“好好的,”崔婆婆笑着接过那鸡蛋篮子,却不肯接过那张票子,“这是我该做的,这个就不把我当你大娘了不是?”最后崔婆婆踏出这院门时,陈庚望还是没把这张票子送出手,只是这人情有朝一日还是要还的。没有什么留给他思虑的时间,那小子已经从屋内冲了出来,哄着眼质问他,“我娘咋了?她咋了?”他没有立即回他,拿着门闩关了门,才转过身看着那炸了毛一般的小子,一把抱起了跟在身后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小女娃,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看着和那妇人一样的眼睛说,“别去扰她,教她好好睡上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这话说完,陈庚望是抬脚就走,留下还在那原地炸毛的陈明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擦了眼泪跑进了屋去。宋慧娟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被陈庚望抱在怀里看了一眼才放下心累得昏睡了过去。小小的娃娃放在她身边,连眼睛也没睁开,蜷缩着小小的拳头,呼呼大睡,毫不知正盯着他看的哥哥姐姐。陈明守原是见过小明安的,只是那时他还小,现在早不记得她那时的样子了,对这个模样有些丑的弟弟还是生不出欢喜的。至于小明安就更稀奇了,她还是头一回这样看她的弟弟,那小指头上长长的指甲真让人不敢相信。他们俩趴在床边一动不动,守着他们的娘,还有这个便宜弟弟。陈庚望这时去了灶屋做了饭,没一个人出来搭把手,饭也做的简单。一碗茶,一个窝窝头,还有一个那妇人平日都不忘的煮鸡蛋。两个孩子也是饿得久了,一点不嫌他们的爹手艺差,拿在手里吃得干干净净。这晚,陈庚望没再出了门去忙,陈明守和他妹妹挤在了那张小床上,巴巴的等着他们的娘醒。只是陈庚望却无处可去了,点着灯坐在了椅子上,一同等着那妇人醒过来。天黑透,外头的□□呱呱叫着,宋慧娟才终于撑开了眼,入目的便是那对面小床上的两个早已睡着的孩子,还有那旁边椅子上的男人。看起来,他们等了很久了。夏日本热,时下又无那些散热的物什,唯有推开那扇小窗,进些凉风才能稍稍缓解。宋慧娟亦是闷热难捱,她遥遥去看那小窗,关的严严实实,一丝缝都没透。大抵是因着月子里她还不能吹风,她偏过头看了眼在她身边哼哼唧唧快要醒来的小娃娃,和梦中的一模一样。比着上辈子还是一样的,只是她不知这一回如何会生出今日的事来,上辈子是没有的。她这个几个孩子,唯在小明守那时遭了罪,初孕的妇人不懂事,缺乏经验,孤零零的小姑娘在一个陌生的家庭中满怀期待却无法获得所谓的丈夫的撑腰,独自一人面对这世道的刁难尚且自顾不暇,如何又能护好一个尚未成形的生命。后来渐渐认清现实的小姑娘收起了满心欢喜,长出了一身的硬刺,才好容易护住了她的孩子们。而如今,坐在那桌边的男人还是那一个,不论他们夫妇二人到底如何,他还是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也算是遮住了风风雨雨。小娃娃哭声渐响,倒教那父子三人一同醒了来。陈庚望睁了眼便瞧见那妇人已经醒了来,他一个步子跨到床边,丝毫不理那嗷嗷大哭着的小娃娃,只问她,“饿不饿?”宋慧娟微点了点头,看着那人立时就出了屋去,只得自己伸手把刚出生的小娃娃抱进了怀里,眼也没睁就晓得找吃的了。这时,那两个本还在揉着眼睛迷糊的孩子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争先抢后的跑到床边,紧紧挨着她。“娘,你还困不困?”“不困了,睡的可饱了。”“渴不渴?”“还真有点。”“我倒,我给娘倒水。”陈明守自觉跑到桌下,拎着暖瓶给他娘到了一缸子茶,两只手还不停的来回倒腾,只想快些凉了,好教他娘喝上。那小明安还趴在床边,撑着小手贴了贴她娘的额头,软软和和的小脸蛋满是担心。宋慧娟失笑,往日他们兄妹俩生了病她总要使手去探探额头,教小姑娘记住了,便也这样使着小手来对她。她抬起手摸了摸小姑娘的手,笑着问她,“娘没事了,看过弟弟没?”“看过了,”小明安只看了一眼那皱皱巴巴的小弟弟,很快又挪开了视线,犹犹豫豫对她娘说,“弟弟长得不好。”不待宋慧娟教她,陈明守已经两手端着茶缸子走了来,边走边对他妹妹说,“不能这样说弟弟,他听见了该生气的。”宋慧娟没有打断他,等他一脸严肃的说完,才解释起来,“小娃娃头开始都是这样的,你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连大小也差不多。”“我也这样?”小明安还从不知道她婴儿时的事,对她娘说的话惊讶又怀疑,一时难以接受。“是哩,”宋慧娟点头,随后结果小明守给她倒的茶,又说道,“连你哥哥也是,头开始都这样,慢慢长长就好了,以后他也会走,会跑,还会喊你们哥哥姐姐哩。”她这样说过,小明安才重新试探着去看那连眼还没睁开的小人儿,陈明守倒不那么惊讶了,他只是知道以后他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宋慧娟喝了两口,才发觉缸子里是连红糖也挖了几勺的,她抬了眼去看她的大儿,心中极为欣慰,“明守真是长大了,今儿带着妹妹可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