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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回京封赏毕竟也只在一时,翻过了年去,赵殷又要带着人回漠北了。

三月三上巳节原是轩辕黄帝生辰,要祭高禖、修禊事,祈求多子多福。本朝燕王亦生于此日。燕王是先帝年过而立千难万险才产下的第一个皇嗣,又与轩辕氏同日而生,先帝认为是大贵之子,于是出生三天便先封了恒阳王,直至成年后才又改封燕王。他是宗室长嗣,当今天子的胞兄,尊贵非常,又生性爱好风流,是以年年都要邀了众多文人雅士往王府春浴祓禊,曲水流觞,既是庆生辰,也是庆上巳。

京城赏花宴原是四月十二,自今上即为后年年由燕王与王妃举办,便提前到了上巳日。到了这日,燕王大开王府别院会客,年轻勋贵清流男女赏花交游,文人雅士曲水流觞,热闹得紧。

竟宁刚长到十五岁,到了赏花交游的年纪,赵殷于是多留了几日,让他和他几个军中兄弟看够京城的繁华了再启程往北境去。他摸不清女帝的意思,一面儿地由着君上宣召,另一面儿地也得让这个次子相看些女娘。他自小同皇室兄妹长大,听了见了许多皇室阴私,实在不想让儿子入宫去,偏偏小子渐生反骨,一味地逆他意思,连燕王府的寿辰也要推说不去。

“燕王是宗亲里头一个,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晓事?”赵殷气急,“你就算不想去赏花,总要拜会燕王啊!”

小子正是刚有了点反叛意识的时候,闻言便也气得吼回来:“都说了我不想看什么女娘!”少年人脸涨红了,额发也被吹了起来,连带着下颌角那点冒头的髭须都显得格外锐利。

赵殷看了看门窗都关好了才低声吼道:“那你以为你就能入宫了?你以为圣上凭着什么这么多年不立后不选秀?专等着你么!”再说了那博陵崔氏的大公子是好相与的么,崔家还在朝堂上呢。

这小子就不说话了。

室内一时诡异地沉默下去。

“笃笃”两声,敲破了这一屋子的尴尬,“父亲,我同竟宁说吧。”是长子定云。

“我不想听。”少年人低着头闷闷道,“我就是不想看女娘。”

赵殷气得急了,打开门拂袖而去,只换了定云进来,柔声唤道:“竟宁。”

“大哥……我不想去。”

定云拉了椅子自己坐了,放缓了声音,才开口道:“可是陛下年年都为燕王贺寿啊,陛下和燕王关系最亲的。”他这个哥哥比二弟大了四五岁,自然便就更沉稳些,“赏花宴是自在交游,你不爱那些女娘便算了,应付一下就是,只是直接不去了却也不好,让陛下怎么想呢。”他是文官,在朝堂上看多了所谓的清流之间相互攻讦,此时也只好拿了那些手段来诱导自己弟弟。

圣人心思难测,明面儿上是爱重赵府,看重竟宁,可是她一丝要纳了竟宁的意思也没透出来。只可怜了弟弟年纪太小没见过什么情情爱爱的,竟是陷进去了。

小将军沉默了许久,定云便在一旁等他许久。

半晌,他才站起身来,笑了笑,“大哥,我该穿什么衣服去?”

燕王府邸在京中也是极奢华的一类。原本先帝赐府,将这个心爱的长子安排在了宫城近旁。偏生燕王觉得闹市没甚情趣,定要卖了大半宅子自到京城西郊办了一座别院,唤作了衡园,连着皇家园林揽春园,造山引水,别是个休养生息的好所在。

这便苦了各路适龄男女,为了名正言顺地相看一下,要一路去西郊,拖着车马华服,极是劳神费力。可谁也不敢真的盲婚哑嫁,只怕错了缘分悔之不及,是以定要盛装出行,拼着车马颠簸也必不错过这场宴席。

竟宁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织锦直裰,内里贴了低调的天青色襕边,腰间只以浅金色宫绦束起,虽是合这赏花宴的,却到底没甚用心,只当是礼节过场,走完了便罢了。倒是他这几个一路回来封了官职的小兄弟颇为雀跃,大抵是头回来这等交游宴饮,又是在这么一个山好水好的雅致别院里,觉得新鲜得很。

待送了贺礼,又在正房见过了燕王同王妃,梁国公同夫人便留下叙话,年轻小辈们自有侍从领着上后院去赏花饮酒,玩些年轻人的把戏。

父兄常说,燕王是个笑面虎,看着长眉白面桃花眼,一副风流倜傥的好皮囊,内里最是狡诈,笑眯眯地便将人引到了沟里去。可这燕王见了他,反倒收了笑意,露出几分审视的姿态来。这也不过须臾,快到竟宁一瞬间以为自己眼花了,燕王一直是那副笑盈盈的神情。他似乎是见了少年人这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只仍旧笑着,另唤了一个侍从给他带路,缓声道:

“这别院连着陛下的揽春园,小将军可要多逛一逛才是。”

待转过了前院,便是后头一径的山水游廊,烟柳画桥,移步换景,很有几分江南风光。

“赵公子,这便是别院了,王爷在那头的枕石亭和前面鸣琴阁设了果脯点心并茶水,沿路也有侍婢引路的,您只管自便就是。“侍从自告退回前院知客去了,竟宁便百无聊赖地在园子里闲逛,见着女眷便躲到旁处去,生怕人家来搭话。

后院子里各个景致都以招隐诗典故命名,从中心的枕石亭看出去便能将大半园林尽收眼底。他实在有些提不起兴致,只想回家练练枪法,便到了枕石亭想用些茶果。

亭子建在山石顶上,极少女眷愿意登这么高上来,自然也少公子陪行,此刻便只一个女子倚在栏边,水碧浅黄的春衫,膝上卧了一把桐琴正在调音,发出叮叮咚咚的轻灵声响。

“陛……”他正想开口叫人,却发觉并非那人。

虽然长相轮廓一般无二,但他无来由地便知道这不是他想见的那个。眼前这位更多些柔婉气质,不是她那样的……飞扬的明媚。

不过女子已经注意到他了,停了调音,抬首打量他片刻,细声笑道:“你就是赵小将军吧?和梁国公真是像。阿姐的话,应当在那边。”她执了宫扇遥遥一指,“阿姐不爱什么流觞曲水,大约在余津最上游,避着人的。”

少年被戳穿了心思,一时红了脸,忙跪下道,“多谢长公主指点。”

长公主不以为意,叫了个女史来:“月华,你带着赵小将军去,走条近路。”

“诺。”女史福了福身,才又转过来对着竟宁,“请将军随奴来。”

春日烟柳飘飞,才三月间,叶荫还不太茂盛,只能虚虚地遮蔽些阳光。风一吹,又是一树的销金缀玉,往水面上一洒,更是波色乍明,春水荡漾。美则美矣,实在是……不太适合睡觉。女帝拿了块帕子遮住眼皮,拽了盖毯躺在乌篷船上。四周净是尚未长大的莲叶,稀稀疏疏地铺展开来,还不到花期最盛的时候。

原本她祝过了兄长生辰便要去了揽春园的,省得同那些借着赴宴来相看的年轻人们遇着,倒显得像是她不识时务。只是燕王定要说今日有贵客,让她先在园内少留,好说歹说她才总算松口可以在余津渡口等,这样也可以直接撑船从余津走水路往揽春园里去。

也不知兄长又有什么把戏。

春日好眠,她拿手遮了眼,才在船头微微翻身,便听得有人顿住了脚步,以为是法兰切斯卡,便道,“我哥哥怎么说啊?”女子慵懒地平躺在船上,发髻散开,两腿弯起,交迭在一处,颇有些隐士之姿。这船虽造得比江南的乌篷船稍大稍深些,也不过能容两三人而已。此刻她便占去了大半船身,稍一动便有微微的涟漪摇荡开来。

“回陛下,燕王让臣多逛一逛……”少年人不敢再看,忙跪了下去,四下一打量,方才引路的女史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女帝一惊,掀了帕子,转眼看过去,立时便转过弯来,松了口气笑道,“我还道阿兄的贵客是谁呢,原来是竟宁啊……”她随手鞠了一捧水,朝着岸边的少年掀过去,“上来吧。”少年人冷不防被泼了水,身子惯性地抬头后仰,正撞上乌篷船上的天子目光。

天子的春衫是一派的水红海棠,层层迭迭的,看起来便如西府海棠般清丽明媚。她本不打算会客,便是一袭家常颜色的常礼服,只当是同兄长一会。此时乍逢了竟宁,倒有些失了圣人威仪。

不过她原本也没想过在这少年面前撑那派皇室富贵。

“是……”竟宁低着头不敢多看,缓缓登上了渡口桥,倒像是腿上绑了沙袋一般,迟迟不敢登船。

渌波荡漾,涟漪散开,自正旦朝贺遥遥一眼后便再没见过的女子此刻就在眼前。

“怎么不上来?”她撑起身,鬓边的流苏珠子便微微晃荡,看得人心旌摇曳,“莫不是怕了?”

“臣哪有……”少年人小声辩解起来,“臣是……是看这船太小了……!”

船太小了。

确实很小。女帝失笑,至多能乘两三人,是专为了造景放的小船。只是,“就上你一人却也绰绰有余了。”女帝换了个坐姿靠在船舱上,这船没打算撑走,于是绳子还系在渡口边,稳得很,“不上来我可走了。”她笑,作势要去解那绳子。

“哎别!”少年赶紧跳上了小船,动作太大,乌篷船那样的小骨架,登时便大幅晃动了起来,惊得少年险些落入水中,只被女帝拉住了,一下跌入船舱,抱了个满怀。

那样难以捉摸的幽微香气乍然变得浓烈起来,熏得少年人面红耳赤,僵硬了身子不敢乱动。

“你怎么就这样急。”女帝轻笑,仍旧解了绳索,小船便晃晃荡荡漂离了渡口,“上战场可怎么办呢。”

“臣在军中也不是这么心急的……”竟宁撇过脸去,“都是陛下要拿臣打趣……”他只觉得这春衫太轻太薄,惹人心下燥热。

“我今日可没打趣你呀,我答应了燕王在此等候贵客,等到了我便自余津去揽春园,贵客已至,自然要走了。”女帝轻轻地笑,揽过少年人的腰身,调整了一下坐姿,船身轻摇,越发地离了岸去。船上仅此二人,也没艄公撑船,“让我去船尾,我们撑去揽春园,避过了这些子闲人。”

“臣怎能让陛下撑船,自然是臣去。”

“你会么。”女帝轻笑,“你自小长在北地,何曾玩过这江南物事。”

“臣怎么不会……!”竟宁好容易挪到了船尾,拨动船桨,船却倒行起来,一时尴尬,“臣……”

“好啦,让我来。”女帝坐上船尾,以脚蹬桨,手上划起,让船行向上游,“你安安稳稳坐在舱里就是。”

少年人鼓着脸坐进去,“臣多看看也能学会!”脸上还颇为不服气。

“下次,下次你撑船好不好?”安稳的水声响在船舷上,清泠泠地,带出粼粼的波光,映得少年人的脸也泛着金光。

“陛下也长在京城里,怎么就会呢……”

“我自然也是有人教过的。”女子轻轻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哪有人是生来就会的呢。”她转回来看着少年人,“这种船又矮又小,只能用脚蹬桨的,手桨只是用来调转方向。”小船缓缓地拨开莲叶,往王府外分水而去,留下一水的余波。

人声渐稀,树影婆娑下,少年人的呼吸清浅可辨。

“怎么又突然不说话了,怪不适应的。”女帝看过去,少年人正出神地望着手桨,“很想试试么?”

“哦!”他忽然回过神来,脸色瞬间染上几分春色,“臣只是看出神了……过了上巳,臣便要回饶乐去了,想多看看这里。”

“是舍不得京城呢,还是舍不得我?”女帝调笑道,“我看梁国公府上也准备给你相看女娘……”

“臣不相看!”似乎是戳了他痛处,少年人猛地站起来,冷不防撞到了船顶。小船本就晃晃悠悠,这些更是猛烈颠簸起来,进了不少水,唬得他又坐回去,闷闷道,“怎么陛下也说这个……”

“毕竟你到了年纪呀……好啦,别干坐着,拿了那水瓢将水舀出去,”女帝拧着自己的裙摆,“动这么大气做什么呢,不想成婚罢了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神色沉静得很,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带着一点温和的笑,“这世上成不了的婚事可多了……”

船驶入一处桥洞,柔和的阴影打在少年人身上,衬得他轮廓更英挺了些。

他蹲在船底,一瓢一瓢地将水倒出去,声音还有些委屈,“陛下明知道臣的心意了,也不替臣想着……”哗啦啦的水声响在船舷边上,倒让女帝一时停了划桨的动作。

“你想进宫?”他听见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下倒是我不好了……”

进宫。

是啊,她是天子,如果要和她在一起,大约只能进宫。

他没想过进宫。天子后院里是有一位侧君的,先帝钦定的婚约,博陵崔氏的大公子,前朝崔中书的子侄,年纪也与她相仿,堪当君后。

“臣没想过进宫。臣只是……”他想要什么呢,他也没想清楚。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太幼稚了。

“既然不想进宫,便只能回漠北做少年将军了,”小船又慢慢悠悠地划开了,“看不看女娘原没什么,只是沙场上刀剑无眼,梁国公和夫人自然希望你早些有妻有子,留了后代,多体会些人生,毕竟……生死无常。”

竟宁直起身,发觉女帝的眼神里有些怜爱,是那种看小孩子的眼神,透着许多岁月的痕迹,澄净得像是这余津的水,清澈碧绿,却深不见底。

“陛下别像父亲一样看臣啊,臣不是孩子了……”

“噗,”女帝失笑,“拼命说着自己长大了的往往都是孩子啊,你要怎么和我证明你已经长大了呢?”她将少年人按在船舱里,“别再站起来了,我们现在正要出燕王府,你这样怕是要惊了附近的侍卫。”

“何人过闸?”果不其然。

女帝自船尾站起,朗声道,“朕回一趟自家园子,又有何妨?”原来这桥洞上便时刻有人轮岗值守。见了燕王府的船来了,免不了验明正身。

“参见陛下。”守值的侍卫即刻半跪行礼,恭恭敬敬送了女帝撑船而去。

进了揽春园,才彻底隔绝了人声,皇家园林戒备森严,内中除了这船上两人连随侍的宫人都甚少得见,打眼望去尽是山石树木,粉墙黛瓦,翠柳红花。

待坐下了,女帝便听着竟宁小声道,“陛下难道觉得臣见不得人么……”

“我可没有这么觉得呀。”船行至一片开阔水域,渐渐停了下来,“只是你这样叫人见了算什么呢,只会以为是我纳了你,到那时候想不想入宫可都由不得你了……也由不得我。”少年衣衫下摆还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教风一吹有些凉,“先把靴子脱了吧,不然该着凉了。”女帝一面好声好气地哄起他,一面坐到小将军身边去,“好啦,”她轻轻戳了戳少年人的脸,“生什么闷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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