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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旷何许 1

 

过了春天,雨水丰沛的夏天来了。宁无忧去了两次剑宗,如今他路上认得很熟,一大早早早起来,走大半个时辰,穿过剑宗的剑阵,踏入大门,中午留饭之前就会很客气的提出告辞。

剩下半天时间,便去河边的屋子里等大师兄。西风横笑放话要把这个地方扔了,实则并非如此容易,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日子就很艰难,何况西风横笑既不够圆滑世故,也对此道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勉强操持生计。

宁无忧去了两次,一次留下了一包涌来防湿寒的药,一次带了一坛自己泡的药酒。

药酒的方子是山下的大夫给的,他看了看,如今看得出这方子配的很有改进的余地,大夫气急败坏:“加了这些,当酒喝还是当药喝?”

虽然宁无忧出身刀宗,理当是个无酒不欢的刀客的聚集之处,但他对酒水的美妙之处,完全出于对师兄弟的迁就,以至于这坛酒留在西风横笑家里,苦得他怀疑师弟是不是终于决心要报复自己。

宁无忧要是知道大师兄的念头,一定恨自己没多放黄连。

这一切是宁无忧早早计划好了的,首先乖乖听话的让师父放心,再利用剑宗之地消息传不到刀宗,换得半天的空隙去大师兄那里,进行到这一步,刀宗剑宗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但是半天时间,饶是说服自己慢慢来,也嫌不够,宁无忧平时不能随意出门,十七岁了,一个人出门的地织要有危险,宗门不会让他随意下山。

唯一的理由是下山学医,刀宗也没有养在门派里的大夫,宁无忧提出了几次——年纪大的师兄弟没有个正经差使,有的就出去自立门户了,不是所有人都会留在宗门里,若是师父没个什么吩咐,他也该为了以后考虑,哪怕将来要嫁到剑宗,之前也想多多磨炼自己的医书药理。

“无忧,”刀宗宗主没被弟子糊弄过去:“你的心思,该放在天之道身上。”

宁无忧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

他听师父的话,把一套亲自做的衣衫收拾好了,送去剑宗。恰好不巧,天之道出门去了,他就在天之道的住处等着,等着等着,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霁寒宵出现的时候,宁无忧把那身衣衫放在床上,上上下下的看。料子是极好的,他做了三个月,每天挪出一点时间,然而今日他才正正经经的仔细看,针脚不如何细密,只能说不挑剔的人也能穿着。

霁寒宵鬼魅一样的出现,然后愣住了,半天才阴阳怪气,郁怒不消;"你怎么在这里?"

宁无忧也愣住了,说了声:“霁师兄。”他站起来,因为刚才的小动作很有些尴尬,但是看到了霁寒宵,他又觉得不该是他尴尬:“霁师兄……是来找天之道么?”

“哈!”霁寒宵重重嘲笑一声。

宁无忧定定看着他,不明所以,霁寒宵目光锐利,宛如出鞘的兵刃:“西风横笑输了,就转投天之道的怀抱,你也不看看他多大,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

宁无忧一下子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恼怒和郁结浇在心口上烧出一蓬烟,滋滋作响,他深深吸了口气:“霁师兄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冷嘲热讽?”

霁寒宵冷哼了一声,左右看看,今日天之道不在,他却不知,扑了个空,又听宁无忧继续问:“平素霁师兄来此做何事,是要为难天之道?他虽然剑术卓绝,年纪却小,又没有了天元抡魁……”

霁寒宵又一声冷笑:“你倒是关心上了,莫不是真的把他当你的夫君?宁无忧,你不如睁大眼睛看看,剑宗谁容不下他还不一定……”

还没有说完,一道剑气飞来,霁寒宵反应极快,避开了,也知屋子里难以施展,迅速掠出窗户去,陌生的天元信香铺天盖地涌来,宁无忧捂住口鼻,来人不怒自威,衣饰端严,霁寒宵刚刚离开,庭院里叮当数十击声动,天之道的剑光铺天盖地。

玉千城看了一眼可怜的地织,轻声道:“抱歉,连累你了。霁寒宵不守规矩,常常来此骚扰师弟,这事……以后让师弟跟你说罢。”

玉千城出去了,宁无忧推开窗子,不料外面的信香一样凛冽可怖,剑光散去,霁寒宵好似受了伤。天之道站在庭院之中,一挥手剑消失无踪,一手负到身后:“你不是我的对手,为何当初会选择你做我的替身?明明没有一分相似。”

宁无忧眼前一黑,很应景,受伤的霁寒宵吐了口血,玉千城叫人把他押下去了。

现在宁无忧相信天之道待他,果然是有了几分天元对地织的客气,好似未婚男女见面前要藏起几分,他何尝不也是端出守礼无害的一面来。

但天之道对霁寒宵说的话,一下子让宁无忧生出震动,他不无痛苦的想起天元抡魁那天,大师兄惨败之时,小儿放话的那一句——

“无忧,你来了。”

宁无忧惊望过去,天之道微微笑着,心情似乎很好,他们四目相望之时,天之道看出他魂不守舍:“方才之事吓到你了么?没事的,他不是我对手。”

“我……我没事,”宁无忧很快低下了头,又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先别走,坐下。”天之道不由分说拦住他,走到内室里,不一会儿,端了一杯茶出来:“床上的衣衫是送我的礼物。”

宁无忧恍惚了一下,苦笑道:“是啊。”

“多谢你。”天之道平静又笃定的说:“下次不用了。”

宁无忧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规矩……本来早该送给你了,是不是大小欠缺了些?”

天之道不置可否,大小,他看了一眼还行,但要说到那些……料子就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种,穿在里面太滑,针脚也绣的不如何,他上次把香囊压在箱子里,这一辈子大抵都见不到了。

师父说这是人家的心意,天之道不禁说:“有心还能绣成这样,是不是呜呜呜呜——”剩下的话被大师兄捂住捂没了,天之道睁大了眼睛,剑宗宗主接下来说了很多话,在天之道看来很没逻辑,于是他只记住了最后一句,人家送你,你收下,道谢就是了。

宁无忧站起来,去屋子里拿衣服出来比划,天之道懵了,宁无忧看了看他,也顾不上之前的恍惚了,说:“要不你试一试?”

天之道进去试了试,又脱下了,闷闷的说:“以后你别送了。”

宁无忧站在外面,回过神来,道:“你不喜欢,我就不送了。”

天之道这时候发现师父给他找的道侣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尤其有霁寒宵这个不听他说什么的作对比,看了看天光,提醒道:“快到中午了,我送你出去。”

宁无忧离开的时候是悄悄走的,天之道送他到剑阵旁边,然后稍稍拦一下剑阵,他就走了。今天不一样,宁无忧揣了一肚子心事,走到剑阵之时,他狠了狠心,蹲下来为天之道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天之道,以后莫要对霁师兄再说替身的话了,那些话很伤人,他已经很伤心了,莫要再刺激他痛处。”

天之道听不懂这话,下意识道:“为何会伤心?”

宁无忧轻声道:“你还没有伤过心,我说了你也不懂。最好,不要太早懂。至于霁寒宵……霁师兄,你只要记住莫再和他单独说话,他胡搅蛮缠的时候,你让他自己说完就是。”

天之道想了一会儿。

宁无忧挥挥手走了,他走下山的时候不那么端庄好看,脚步轻飘飘的,天之道用剑者的目光一看便知道他不够强也不够扎实,风大一点就能吹走的羸弱。

可这种羸弱之下又似有些什么不同。

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柔软,有些像大师兄,又有些像师父,天之道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宁无忧说的话,他想不明白这番话,郁闷的走到了院子里,跳上了屋顶,拿出了排箫。

霁寒宵在地牢里关了一天一夜,看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无论是谁问出的时候,任寒波还在闭目休息,原来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是这么安静,不动不言,神色还有些严肃模样。

烛花忽然一闪,陷入了黑暗。任寒波倏然睁开眼,神色冷淡的扫过周围,一瞬间,他的体内便因枯索的真气泛起反噬的寒冷,寒意流转之下,任寒波忍不住抱住手臂。

“凝真?”

苍越孤鸣站了起来。

任寒波低声道:“没什么,无需担忧。是不是该送我下去了?”这样看了几个时辰,也不说话,不如让他回去呆着。

“孤是苗王,”苍越孤鸣淡淡道:“让你留在身边,原来也不难。”

任寒波一时没有言语,苍越孤鸣推开椅子,走到了他身边,任寒波一阵哆嗦,触手就是冰冷,苍越孤鸣握住他的手,内力传入其中,过了片刻,只听任寒波低声道:“留我在你身边,你会后悔的。”

让你走,孤会更后悔。苍越孤鸣在心里低声回答,缓过了这口气,任寒波被他拉了起来,苍越孤鸣指了指屏风后面,道:“明日孤与军长有事要议,今日你就在此度夜。”

说到了铁军卫,任寒波心中一动。

屏风后面有一处小床,铺了厚厚的被褥,睡过这样的被褥,再去地牢就很难习惯了。任寒波又看了一眼苍越孤鸣,这么小的地方显然是不够两个人的:“地牢更安静。”

“地牢里有人,”苍越孤鸣道:“你不必太惦念。”

任寒波不由笑了,道:“原来如此,只见新人,不见旧人。”他刚刚说完,苍越孤鸣也微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凝真,孤喜欢看你笑。”

这一夜任寒波没睡好。

比起上一次在地牢里,苗王变得不同了。他说不明白那种不同在哪里,短短几日……十几日……还是一个月,任寒波眉头渐渐紧皱,翻了个身,铁链又一阵闷响。

的。

离火无忌贪上喝酒,是半年后的事。有一天,他把房门关紧了,喝得晕晕乎乎。第二天晚上有弟子伤了脚,来拿金创药,才发觉师叔喝醉了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但喝酒这事,倒是让千金少松了口气。

打这一日之后,每隔一个月,离火无忌就喝醉一次。他怕误了事,那一天便特地交代了别人,喝醉了也就在屋子里,千金少曾想陪他喝,离火无忌却不肯要,说:“再怎么你也喝不醉,一起喝酒,岂不是没完没了,少来。”

千金少便知道,二师兄原来还是那么伤心着,只是渐渐好了。伤口好起来,比挨着的时候还要痛些。于是他便当不知道,别人再说起来,只是笑着说:“啸刃峰别的不多,酒鬼最多。”

骆千秋和姚百世下山去了,涂万里想着新年要不要回去,很是烦恼。金刀仙翁想让心爱的弟子在这个新年默默用功,超过宗主,将来一举当上新宗主,每当这个时候,涂万里就沉默。

他比两个师兄多一点矜持,这么荒唐的话题,还是会有所保留的。

但别的上面,在神啸刀宗固然有时间练刀,好过回家要迎亲送友的麻烦,但是……

两个炮仗在外面炸响,一阵小孩子笑声,涂万里皱了皱眉。他没有呵斥外面的弟子,大过年的,外面都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没响,是哑炮了?”一个说。

另一个说:“可别看,炸了怎办,宁师叔交代了的。”“怕什么,你怕你躲开!”

希希索索,涂万里忍不住了,推了门就要出去驱赶,只见戚寒雨站在两个孩子身后,欲言又止,这怂样惹怒了涂万里:“戚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努力控制,还是说得阴阳怪气。两个小弟子赶紧正经起来,戚寒雨微微笑了:“万里师弟,我……我只是路过。”他看着那两个小弟子,神色很柔和。

涂万里道:“在这里放炮,烧了怎么办,宁师叔没交代吗?”

两个小弟子苦着脸,戚寒雨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道:“快回去吧。”

夜里的雾气白蒙蒙的,涂万里的无名暗火也被这雾气悄悄模糊了,戚寒雨低眉耷眼的走了,他就该这样子,又叫人讨厌,又叫人看不起,涂万里转身去了。

这一夜雾气来得很突然,可离火无忌惯于啸刃峰往来行路,下山时也没有慢了多少。

长孤溪太远了,他约了一个不那么远的地方,可这一次,霁寒霄比他来得还要晚一些。起初,离火无忌以为是雾气太大,有些后悔约得远了,可血腥气和雾一起飘来,他本该摆出薄情的面目,将东西托付给霁寒霄就走,到底心里还是颤了一颤:“霁师兄,你来了。”

霁寒霄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

离火无忌将怀里的药扣在手心里,道:“你去看过云儿,怎么还会受伤?”归海寂涯这样的胸怀,总不会过几年再来为难霁寒霄,他伸出手,刚把瓶子递过去,反手扣住了霁寒霄的脉搏,霁寒霄冷笑一声:“谁要你可怜我!便是路上一条狗,你都要问一问是不是?”

他这样骂,离火无忌一时哑然。霁寒霄趁机又捏了捏他的手,才说:“儿子归了归海寂涯,剑宗要是薄待他,我必不罢休,打得他这个宗主面上无光。”

离火无忌叹了口气,道:“过年了,你少说这些话吧。里面有个红包,是云儿的压岁钱,你与他好好说话,莫要……”他不说下去,霁寒霄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冷冷道:“莫要惹他生气是不是,谁是老子,嗯?”

与霁寒霄一见到底不欢而散。如今四宗来往还算正经,但总不比多年前那样走动了,离火无忌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夜落脚,等到天亮时才回了长孤溪。

给苍苍的压岁钱,早就捂好了。不过这压岁钱本来又是压祟,图的是个好兆头,今年星宗大概也会给,只是不知道苍苍是不是从颢天玄宿那里接过来的。

那个聪明的星宗师兄,看着苍苍的时候,难道不会想一想么?

离火无忌捏着红包,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恼怒,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因着千金少把他劝回去了,这两年不得不说,到底好过了不少。

好过的时候,当年的委屈也能看淡一些。到底走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是全无过错。

在长孤溪住了两天,离火无忌还是去了一趟星宗山脚下。等了一夜,丹阳侯来了,只是他也忙着星宗过年,脚不沾地,拿走了离火无忌准备的红包和肉干、蜜饯、衣服和玉佩,皱了皱眉:“只为了送这些,还专门走一趟。”

离火无忌不敢太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道:“我想见一见苍苍才来的。”

丹阳侯嘴角刚起了一点弧,忽然又收了:“我知道了,你三月再来吧。”忽然又道:“三月路滑,到四月。”这样竟然是走了。

霁云过年换了宗主叫人给他和飞渊定做的新衣服,可里面的内衫略有些紧,飞渊看了倒有些笑他:“你爹送来的,难道是他自己做的?”霁云脸上一热,道:“我怎么知道。”但因为是爹亲特意送来的,他便觉得稍有些小了也是无妨,把别的衣衫都收了,还把送来的药分了一半给师姐。

仙舞剑宗很热闹,晚上喝酒时聚在一起放烟花,飞渊看着看着就飞上了墙头,归海寂涯眉头一皱,就要说话,旁边执剑师不失时机的递过来一杯茶水,顺利的救师妹于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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