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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拉走后怎样(下)

 

因而一到体育课,她就眼泪汪汪地目送去花园上交际舞课程的苏青瑶与曹雅云,和去草坪打排球的贾兰珠,然后气哼哼地换上黑色棉纱的束脚裤。

四人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日渐熟络起来。

苏青瑶得知,陶曼莎的父亲忙于政务,很少在家,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家中的大小事,全由她在洋行上班的哥哥做决定。贾兰珠的母亲是第三房太太,很得宠,上头有一个姐姐,下头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曹雅云全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与另一家基督徒订了婚,男方在金陵大学读书,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关于她自己。苏青瑶说她幼年时,母亲跳井自杀,脚也是那时残疾的。后来父亲另娶了一位继母,搬到上海,生了儿子,所以她与父亲关系不大好。之后的结婚、出轨、私奔、离婚,只字未提。

兴许是课业繁重的缘故,给杂志社的投稿屡屡受挫,苏青瑶觉得这样来钱实在不稳定,便到外头找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兼职,每周去四次。室友们知道了,纷纷反对。但钱的问题就像五指山,一旦压下来,便叫人喘不过气。其余的女孩都有家庭支撑,苏青瑶万事只能靠自己。

三人商量后,陶曼莎主张将自己的旧自行车拿出来,教苏青瑶骑,这样比走路轻松方便,也能赶在食堂晚饭结束前回来。刚好贾兰珠也会骑,就跟陶曼莎一前一后,扶着车子,教苏青瑶骑车。

起初,苏青瑶宁死不屈,但被陶曼莎捏着后颈,硬赶上了自行车。她扶着车把手,车哆哆嗦嗦,得了大病似的。陶曼莎极有信心,叫贾兰珠扶住车座,指挥着苏青瑶踩脚蹬。

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开起来了。苏青瑶屏住呼吸,注视着前方。阳光照在宽阔的柏油路,闪闪发亮。忽得,她想起于锦铭让自己开车的那次。有什么可怕的?难道骑自行车会比撞车更可怖?

这般想着,苏青瑶使劲一蹬,车平稳地蹿了出去,第二脚很快跟上,力道弱许多,但不碍事,她依旧在前行。陶曼莎兴奋地大叫,贾兰珠趁机放了手。一旁的曹雅云吓得不敢看,捂着眼睛大喊:“小心,小心,别摔跤了。我害怕!你们慢一点!”

话音刚落,苏青瑶扑通一声,摔进草坪,没了动静。

贾兰珠肩膀一抖,连忙赶过去,曹雅云也拉着陶曼莎跑过去,路上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嘟囔了句“都怪你”。然而等这三人跑到,苏青瑶突然伸手,将她们全拉了下来。

四人躺在草坪上,只见阳光洒落,满树碧绿的叶片随风抖动。抖动、抖动……时光在叶片中闪烁,变黄,纷纷而落。在冬天到来前,苏青瑶学会了骑自行车,也拿到了家庭教师的工资——每月十元三角,用刚发行的钞票付的,南京政府颁布了新的法令,为防止白银继续外流,逐步将大洋收回国库。

很快便是耶诞节,学校安排了平安夜的唱诗活动和圣诞夜的舞会,唱诗活动曹雅云会参加,三人约好准时去捧场,而且有免费的烤鸡、奶酪和黄油面包吃。舞会则是和金陵大学的联谊活动,一些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也会偷跑过来,陶曼莎预备在舞会上交个新的男朋友。但等耶诞节过去,便是期末大考。舞会是欢快的,考试是痛苦的,按贾兰珠的话说:“学了跟没学一样,打开课本就头晕”。

尤其是陈教授的课,最难过关。他教的文学史的结课作业里有一项,是写古体诗。苏青瑶写完了前三句,为“一榻卧寒更,千钟梦里鸣。孤灯愁复续,残月夜初明。自笑生前事,还随此地情。”最后一句如何也得不出,便先将前三句交了上去。陈教授容许她缓一缓,切磋琢磨最后一句,但要赶在期末前交。

圣诞夜舞会在金陵大学的会堂办。

当天夜里,苏青瑶换上当初那件咬牙硬留下来的薄纱旗袍,借来一件贾兰珠将不要了的毛皮大衣,与室友们一起,坐着校车,跟着生活辅导员进到会堂。

她们出发的迟,抵达时,会堂里的乐队正演奏舞曲,舞伴们互相搂着,在大厅中央不停旋转。锃亮的皮鞋与白色的丝袜,在裤腿与裙摆下打架。

贾兰珠与陶曼莎欢呼一声,立刻陷入了这欢乐场。曹雅云应付不来这类场合,紧紧搂着苏青瑶的胳膊,好在不多时,她的未婚夫便赶来“护驾”。曹雅云随他离去,留下苏青瑶一人,遥望这金黄色的舞厅。

她有些恍惚,思绪不禁回到前年的耶稣圣诞日,像过了很久,又像发生在昨天——徐志怀破天荒地带她出去过节,饭桌上却因为学生为“九一八”抗议而闹了不愉快,之后他拉她去跳舞……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她,胳膊搂住腰,彼此默数着一二三、一二三……那时候,苏青瑶简直气疯了,气自己是个站不稳的残废,也气他为什么不肯多体谅一点自己,总那样自说自话!

接着,她逃开,便遇到于锦铭,老天爷递来的救命稻草似的,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于锦铭去了哪里,她不知道,过得怎样,她也不知道。他那样突然出现,又忽然离去,不留一点消息。至于徐志怀……他大概已经娶了姜小姐,过上了美满的生活,而她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正暗自伤怀,恰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个男生。

“同、同学……”

与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同学不同,眼前的年轻人将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身着一件黑色袍褂,戴着方框眼镜,话音很低,显得胆怯,但又轻缓,似是个耐心且温柔的人。

“同学,我可以请你跳舞吗?”苏青瑶没答话,他便鼓足勇气再问。

上了一个学期的交际舞课,她分明已经非常习惯跳舞,也跳得很好,日常考试都拿了a,但此刻面对那只伸过来邀舞的手,苏青瑶却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交出。

她抱歉地笑笑,婉拒了那位男同学,起身,独自离开灯火通明的会堂。

寒冬的夜,漫天石青的云,稀薄的云层,浮出鹅黄的残月,只一弯,恰如剪下的长指甲。

苏青瑶走在月下,人影相照,沿着瘦长的石子路延伸,冷冷的一片。

寒风吹起她的衣袖,拂过面庞,擦去了舞厅内的满面热气。熟悉又陌生的舞曲、灯火与欢笑,都被抛在脑后。她两手交叉,塞进另一只手的袖口,一路迎着冷风,孤魂般游荡。走着走着,温热的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下来。

不为别的,只因世事变幻无常。

跳舞也好,跛脚也罢,从前的那些事,她现在都不气了,因为她都不怕了。

可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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